“他那時候……也就三十多歲吧。”
他那時候三十多歲。他是個北方人,村里人,他從小時候就挨餓,直到十六歲。那天一輛載滿大白袋、小白袋的三輪車從他家門口經過,袋子里是糧食,他知道糧食的味道,但從未飽嘗過。那年,他十六歲,瘦得竹竿樣的人,腳印卻深深,一步一步,走出那個北方的村。
“他屬于混出來的那種,村里的第一臺電視機就是他背回來的。”
我知道,老院的門旮旯里停著一輛舊得不能再舊的三輪車。他用一雙腳走過了許多地方,做過各種各樣的活計,用兩個肩膀為那個村扛回了無數“時髦”的東西。他總是嫌現在的菜份不夠、調料多、口味重,說“某某”地一分錢就能炒一份滿是肉的菜,他得點兩分錢的菜。但他的菜總能齁到我,因為里面只有鹽,他不會放那些調鮮的、調味的,他知道也裝不知道。他很難改變,他韌。就像那輛永遠也不能再騎的三輪車,家里人扔什么都不會動它一下,因為都知道,他韌!
一個瘦高消瘦的人,他能有多韌。
那是一個冬天的夜,他拉了滿滿一車的木材,卻無奈被兩個流氓擋住了去路。
流氓要車上的木材。他不給。一家人要靠著這些木頭吃飯。
流氓要他身上的錢。他說沒有。給出去了,他家里人吃什么?
流氓要打他。他就抱著頭,弓起身。
流氓打得開心,所幸兩個保安來了,他蜷縮一團的臉舒展開了。
但保安也不是好東西,他們兩個要他的車,扣下,要他拿錢來贖。
“他們都不是好東西!”
他又縮起來,就像是一只球樣的穿山甲,狼和狐貍在他的一前一后站定,唇齒間黏連著散發著惡臭的誕水,銜起他,惡作劇似的,一上一下地拋著。
起來!狠狠地給他們每人一拳!然后跑掉,東西可以沒有,但人格不能侮辱!
他抖索著起身,向他們走了兩步,然后一頭將自己栽在豺狼的腳下,他把一側的臉面狠狠磕在滿是尖石的路面上,泥沙滲在血水里,雙手卻緊緊抓住一個保安的褲腳。
發出了尖銳的悲鳴。
混混怕了他的狠。逃了。
保安厭棄他的臟,踩落了他的手。罵著跑了。
他從泥土里站起來,懷孕的妻子從一旁的樹叢里哭著向他跑來。
女人肚子里是我的母親。
他難道不韌嗎?那一個冬天的夜,他什么都沒有丟下。
“你姥爺,當時身上什么也沒有,但他真的去過很多地方……”
媽媽的手握著方向盤,目視前方,嘴里隨意說著以前的事。我坐在副駕駛座上,那個時代?挨餓?走遍大江南北?
18歲,我走到了兩千七百公里外的大理。姥爺真韌。他像是我最喜歡的高山松,他的枝葉不修長茂盛,他的軀干也不是幾人合抱樣的粗壯,甚至其它樹木,“簌簌”落葉言寒之時,他一言不發,卻始終庇佑著棲息于枝葉之間的雛鳥,庇佑著他的家人。
媽媽說,她小時候總有新書可以看。
媽媽說,她們家雖然不是頓頓吃肉,但肉絕對不稀罕。
媽媽說,她當時真沒什么受窮、受餓的感覺。
姥爺說,你媽媽的作文在全校讀過,肯定要看書。
姥爺說,他兜里有錢了,肉就不稀罕了。
姥爺說,他就這一個閨女,男孩子怎么樣都行,但閨女不行,所以當時媽媽中專出來,姥爺把唯一一個國企的家屬名額給了她,是那個時代誰家都艷羨的工作。
媽媽是“嬌縱”在姥爺手心里長大的,她總是很稱心。
但我不一樣,我從記事起就不像一個要捧在手心養的人。父親說在產房外抱到我的時候,我就在好奇世界,我沒哭,一只眼是睜開的,眼球四下里打轉,不知道在看什么。后來我四五歲上幼兒園的時候,他倆都要忙著工作,我吃飯跟著姥姥,少說話也少哭鬧。那時,姥爺就成了每天接我上下學的人。
姥爺把給母親的愛又給了我。
真實的,約莫三四年的時間,我已經忘記其中大多數的經歷,但就是有些永遠忘卻不了的東西,姥爺的三輪車,軍大衣,那個三角標志,和公園里依舊矗立的鴿籠。那時候,家里有三個半大的孩子,姥爺笑得多,似乎不韌了。
【編輯/楊通洲 審核/張錫梅】